张峰提着那瓶没喝完的二锅头,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,红着眼睛出现在我那间老木工坊门口时,我一点也不意外。
我没骂他,也没劝他,只是把他那套蒙了尘的刻刀和刨子,从墙角旮旯里找出来,擦干净,推到他面前。
“手艺,忘了没?”
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家伙什,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,那股子不服输的火苗,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瞬间只剩下了一缕青烟。
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那双曾经能雕出花鸟、如今却只会敲键盘和签合同的手,颤抖着,握住了一把最趁手的平口刀。
那一刻我知道,他输掉的,远不止是钱。
第一章 初心与裂痕
三年前,张峰还不是什么“张总”。
他是我最得意的徒弟。
那时候的他,眼睛里有光,不是现在这种混着酒精和不甘的浑浊的光,是清澈的,像山泉水一样,映着对木头、对手艺最纯粹的喜爱。
我的木工坊开在老城区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,传到我手上,已经是第三代了。
我们家做的,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榫卯手艺,不用一颗钉子,就能让木头严丝合缝,百年不散。
这活儿,熬人。
得耐得住寂寞,受得住枯燥,一颗心要沉得像块老木头,才能和手里的木头说上话。
张峰是自己找上门来的。
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,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站在我那堆满刨花的工坊里,眼神却比谁都坚定。
“陈师傅,我想学手艺。”
我当时正戴着老花镜,琢磨一块金丝楠木的料子,头也没抬。
“年轻人,干点啥不好,来学这个?又脏又累,发不了财。”
“我喜欢。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每个字都砸得实实在在,“我喜欢木头的味道,喜欢看一堆散木头在您手里变成一件有灵性的东西。”
我抬起头,从老花镜的上方打量他。
这小子,手上有一层薄茧,不是干粗活留下的,是常年握笔或者做精细活儿磨出来的。人瘦,但站得笔直,像一棵小白杨。
我动了点心思。
这年头,愿意学这门手艺的年轻人,比大熊猫还稀罕。
“先扫三个月地吧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他二话没说,拿起墙角的扫帚就开始扫。
三个月,工坊里的地,被他扫得一尘不染,连木头缝里的灰都给抠了出来。那些名贵的木料,他分门别类,码放得整整齐齐。
我没教他一句,他却把每一种木头的纹理、特性,都偷偷记在了心里。
我这才算正式收了他。
张峰确实是块好料。
他聪明,有悟性,别人要学一年的基本功,他半年就摸透了。别人觉得枯燥的磨刀、推刨,他能一干就是一天,不嫌烦。
我最看重他那股子钻研劲儿。
为了做一个燕尾榫,他能把自己关在工坊里三天三夜,废掉的木料堆成小山,直到做出的榫卯严丝合缝,用手都掰不开,才咧着嘴跑出来给我看,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。
那时候,我女儿小雅也常来工坊。
她大学学的设计,总爱往我这儿跑,说是找灵感。
一来二去,她那点灵感,全落在了这个埋头苦干的小伙子身上。
小雅的目光,总是追着张峰的身影。他推刨时专注的侧脸,他被木屑呛到咳嗽的样子,他偶尔抬头,冲她憨憨一笑时露出的白牙。
年轻人嘛,那点心思,藏不住。
我没拦着。
张峰这孩子,除了家境普通点,没什么可挑的。人踏实,肯干,最重要的是,他懂我这门手艺,也爱这门手艺。
我觉得,把女儿和这间工坊,将来都交给他,我放心。
裂痕,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?
大概是张峰跟着我,把一套红木家具送到一位老主顾家的时候。
那是一套我带着他,花了整整一年心血打磨出来的明式圈椅和条案,每一处榫卯都像是从木头里自己长出来的一样。
老主顾是个懂行的,围着家具转了三圈,用手细细抚摸着木头温润的包浆,赞不绝口。
临走时,老主顾的儿子,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,开着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豪车,把我们送了出来。
路上,那年轻人笑着对张峰说:“小兄弟,手艺真不错。不过这年头,做这个太慢了。我朋友搞了个家具厂,流水线生产,机器一开,一天就是几百套。你们这一年,还不够人家一天卖的。”
张峰没说话,但从那天起,我发现他眼里的光,有点变了。
他开始频繁地看手机,嘴里念叨着什么“风口”、“模式”、“互联网思维”。
他不再满足于在工坊里,对着一块木头死磕。
“师傅,”有一天,他犹豫了很久,还是开了口,“我觉得,咱们的手艺,也得跟上时代。”
我正用砂纸打磨一把小叶紫檀的梳子,闻言,手上的动作没停。
“怎么个跟上时代法?”
“我们可以开网店,搞直播,把咱们做的东西卖到全国去!”他越说越兴奋,“咱们还可以简化工艺,用机器代替一部分手工,提高效率。榫卯结构太复杂,有些地方可以用胶水和钉子代替,反正外面也看不出来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。
我手里的砂纸,把那把快要成型的梳子,划出了一道刺眼的白痕。
我停下手,死死地盯着他。
“你再说一遍?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张峰的脸,一下子白了。
“师傅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只是觉得,我们不能总守着这个小作坊,酒香也怕巷子深啊!”
“巷子深,不怕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说,“怕的是,酒里兑了水。”
那天的谈话,不欢而散。
我知道,那道裂痕,不仅出现在了紫檀木梳上,也出现在了我和他之间。
他心里的那棵小白杨,开始想长到风口上去了。
而风口,是会把人吹得找不着北的。
第二章 分道扬镳
那次争吵之后,工坊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。
张峰还是每天来,干活也还算勤快,但那股子沉静气,没了。
他推刨的时候,会不自觉地加快速度,榫头凿得也有些毛糙。
更多的时候,我看见他拿着手机,在工坊门口一站就是半天,眉头紧锁,像是在跟什么人打着电话,讨论着我听不懂的商业计划。
小雅夹在中间,左右为难。
她劝我:“爸,张峰也是为了我们好。现在什么都讲究快,我们守着老手艺,是能养活自己,可要想过上好日子,太难了。”
我又何尝不知道呢?
这条老街上,曾经的铜匠铺、铁匠铺、篾匠铺,一个个都关了门,变成了时髦的奶茶店和服装店。
只有我这个木工房,还像个顽固的老头子,守着一方陈旧的天地。
可我守的,不只是一门手艺,是良心。
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。
“好日子是什么?”我问女儿,“是开豪车,住大房子?还是晚上睡觉,心里踏实?”
小雅被我问得哑口无言。
她知道我这头老倔驴,认准的理,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张峰那边,也没闲着。
他大概是找了投资,或者跟人合伙,整天神神秘秘的。
终于有一天,他拿着一份打印得漂漂亮亮的计划书,摆在了我面前。
“师傅,这是我的创业计划。我想开一家新中式家具公司,线上销售,主打年轻市场。”
我没接那份计划书,只瞟了一眼上面的标题——“匠心智造,引领国潮”。
“匠心”两个字,刺得我眼睛疼。
“你的‘智造’,是不是就要用胶水和钉子?”我问。
张峰的脸涨红了,梗着脖子说:“师傅,时代不同了!全榫卯的成本太高,周期太长,市场接受不了。我们可以在关键承重部分保留榫卯,其他地方用现代工艺结合,这样既能保证基本质量,又能把价格打下来。这是商业策略!”
“这不是策略,是投机取巧。”我的声音冷得像冬天里的刨刀,“木头是有脾气的,你糊弄它,它早晚会给你颜色看。榫卯结构,不光是为了结实,更是为了给木头的伸缩留下余地。你用钉子钉死,用胶水粘牢,热胀冷缩之下,木头自己就会跟自己较劲,要么裂,要么变形。这点道理,你忘了吗?”
“我没忘!”张峰的音量也高了起来,“可道理不能当饭吃!小雅跟着我,我总得让她过上好日子吧?我不能让她一辈子都窝在这又小又破的巷子里,闻着满屋的刨花味儿!”
这话,像一把凿子,狠狠地凿在了我的心口上。
我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站在一旁,眼圈泛红,却不敢说话的女儿。
我突然觉得很累。
“你想走,我不拦你。”我摆了摆手,转过身去,背对着他,“这间工坊,容不下你那颗想发大财的心。你把你那套工具留下,以后,别再叫我师傅了。”
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,是小雅的。
然后是长久的沉默。
最后,是一阵脚步声,越来越远,直到消失在巷子口。
他终究还是走了。
没有带走一把刀,一把尺。
但他带走了我的女儿。
没过多久,小雅也搬了出去,和他一起住进了城里的新公寓。
她走的那天,拖着行李箱,在我面前站了很久。
“爸,对不起。但是,我信他。”
我还能说什么呢?
女大不中留。
我只是摸了摸她的头,就像她小时候那样。
“在外面,照顾好自己。受了委屈,就回家。”
看着他们俩相携离去的背影,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忽然想起张峰刚来的时候,我让他辨认木料。他指着一块鸡翅木说:“师傅,这木头的纹理,真像鸟儿的翅膀,好像随时都能飞走一样。”
现在,他这只鸟儿,翅膀硬了,真的飞走了。
只是不知道,他要飞去的,究竟是片什么样的天空。
第三章 风口上的猪
张峰的公司,开起来了。
名字就叫“新语家居”,听着就透着一股子时髦劲儿。
他们租了市郊一个很大的厂房,买了好几台我叫不上名字的机器。开业那天,搞得很热闹,请了网红,做了直播,一天就卖出去了几百张椅子。
小雅偶尔会回来,给我带些他们公司做的样品。
一些设计得很巧妙的小凳子,一些造型别致的置物架。
材料用的是便宜的榉木、橡胶木,接缝处能看到明显的胶水痕迹,有些地方为了固定,还用了气钉。
“爸,您看,我们这个设计,在网上特别火。年轻人就喜欢这种简单、好看的。”小雅献宝似的说。
我拿起一个小凳子,掂了掂,分量很轻。
用手指在接缝处一按,能感觉到轻微的晃动。
“这东西,用不了一年。”我摇了摇头,把凳子放下。
“怎么会!”小雅有点不高兴,“我们都做了承重测试的,坐个成年人完全没问题。而且我们主打的就是性价比,坏了再买一个新的,也不心疼。”
坏了再买一个新的……
我听着这话,心里堵得慌。
我们老一辈做东西,讲究的是“传代”,一件家具,是希望能陪着主人一辈子的,甚至能传给下一代。
到了他们这儿,家具变成了快消品,跟衣服鞋子一样,穿一季就扔。
人心,就是这么变浮躁的。
我没再跟小雅争辩。
我知道,我跟他们,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。
张峰确实赶上了一个好时候。
那两年,“国潮”风刮得正盛,加上电商直播的兴起,只要站在风口上,猪都能飞起来。
张峰无疑就是那头最会找风口的猪。
他很聪明,懂得营销。
他给自己的品牌编了一个故事,说自己师从一位隐世的木工大师,学得一身传统手艺,如今是为了让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,才创立了这个品牌,用现代科技赋能传统匠心。
他甚至还把我那间老工坊拍了照片,P得古色古香,放在他们的宣传页面上,说那是他们的“灵感源泉”。
看着那些华丽的辞藻,我只觉得讽刺。
他把“匠心”当成了一件可以随意穿脱的外衣,需要的时候就披上,不需要了就扔在一边。
他们的生意,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。
张峰换了车,从一辆二手国产车,换成了崭新的德系SUV。
他们也买了房,在城里最好的地段,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。
小雅每次回来,身上的衣服、包,都换了新的牌子。她眉眼间的神气,也和以前不一样了,多了一份底气和自信。
她总劝我:“爸,您也别干了,把这铺子关了,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。我们给您留了最大的房间,朝南,带阳台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我住不惯楼房,也离不开这满屋的木头味儿。”
其实我是怕,我这身沾满刨花的旧衣服,会弄脏了他们家一尘不染的真皮沙发。
张峰也回来过几次。
每次都是行色匆匆,身上带着一股子酒气和烟味。
他会给我塞几条好烟,几瓶好酒,然后坐在工坊的木墩上,跟我聊他的生意经。
“师傅,您知道吗,我们上个月的流水,破了五百万!”
“我们最近在谈一笔大单,如果拿下来,今年的目标就提前完成了。”
“下一步,我准备搞加盟,把我们的店开到全国去!”
他意气风发,指点江山,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。
我只是默默地听着,手里的活儿不停。
他说的那些数字,那些模式,我听不懂,也不想懂。
我只看到,他的眼圈越来越黑,眼里的光,越来越浑浊。那双曾经能感知木头纹理的手,指甲缝里不再是木屑,而是一种洗不掉的油滑。
有一次,他喝多了,抓着我的手说:“师傅,您别怪我。我就是想证明,我没错!我就是要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,我张峰,能成事!”
我能说什么呢?
我拍了拍他的手背,那上面,连一个老茧都找不到了。
“少喝点酒,对身体不好。”
他飞得太高了,太快了。
我怕他忘了,自己当初,是怎么一步一个脚印,从扫地开始的。
风,能把猪吹上天。
可风停了的时候,摔下来的,也是最疼的。
第四章 釜底抽薪
风,说停就停了。
最先出问题的,是一批出口到海外的订单。
那是一批他们公司主打的“新中式”餐椅,设计得确实漂亮,简约里透着点东方的禅意。
为了赶工期,也为了压缩成本,张峰在生产这批椅子的时候,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他把椅子腿和椅面连接的关键部位,原本设计中需要用到的暗榫,全部改成了用强力胶水和螺丝钉固定。
用他的话说,这样能节省一半的工时,而且从外面看,根本看不出区别。
“反正外国人也看不懂榫卯,他们只看样子。”他是这么跟小雅说的。
那批货,浩浩荡荡地用集装箱运了出去。
结果,还没到岸,就出事了。
海运周期长,集装箱里又湿又热,那些被胶水和钉子强行固定住的木头,在剧烈的温湿度变化下,开始跟自己较劲。
等客户收到货,开箱一看,傻眼了。
一半以上的椅子,要么是椅腿和椅面连接处开了胶,要么是木头本身就因为应力无法释放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。
别说坐人了,用手一晃都吱呀作响。
这一下,篓子捅大了。
对方是他们最大的客户,直接发来了措辞严厉的邮件,要求全部退货,并索赔巨额的违约金。
这笔钱,几乎是他们公司账上全部的流动资金。
张峰一下子懵了。
他飞到国外,想跟客户当面解释,想争取一个补救的机会。
可人家根本不见他。
商业世界,是残酷的。信任一旦崩塌,就很难再建立。
这件事,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。
很快,他们产品质量差的消息,就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传开了。
一些早期的买家,也纷纷在网上晒出自己家用了不到一年的家具出现的各种问题:桌面开裂、柜门变形、椅子腿松动……
一时间,“新语家居”成了“偷工减料”、“虚假宣传”的代名词。
退货潮,像海啸一样涌来。
公司的资金链,应声而断。
银行催债的电话,供应商上门讨要货款的吵闹声,把张峰和雅儿那个漂亮的大房子,变成了一个战场。
张峰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,大把大把地掉头发。
他四处求人,想拉投资,想找银行贷款,可谁会在一条正在下沉的船上,再扔钱进去呢?
那些曾经围着他,一口一个“张总”的生意伙伴,如今都对他避之不及。
小雅陪着他,熬得眼睛都陷了下去。
她把自己的首饰、包包都卖了,想帮他填上一点窟窿,但那点钱,对于巨大的债务来说,只是杯水车薪。
有一天深夜,小雅给我打来电话,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爸,我们……可能要破产了。”
我沉默了很久。
“钱没了,可以再挣。人,没事就好。”
“张峰他……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,好几天了,不怎么说话,就是喝酒。”小雅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,“我怕他想不开。”
“让他回来吧。”我说,“回工坊来。”
我知道,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“战士”,在他的战场上,被人釜底抽薪,打得一败涂地。
他受了重伤。
而能治他这伤的药,或许,只有我这里还有。
第五章 镜中之影
张峰回来那天,提着那瓶没喝完的二锅头,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,红着眼睛出现在我那间老木工坊门口时,我一点也不意外。
他身上的名牌西装,皱得像块咸菜干,头发乱蓬蓬的,胡子拉碴,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颓败的酒气。
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最后,他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一放,蹲下身,像个孩子一样,把脸埋在了膝盖里。
他宽阔的肩膀,剧烈地耸动着。
我没骂他,也没劝他,只是把他那套蒙了尘的刻刀和刨子,从墙角旮旯里找出来,擦干净,推到他面前。
“手艺,忘了没?”
他看着那些熟悉的家伙什,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,那股子不服输的火苗,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,瞬间只剩下了一缕青烟。
他没说话,只是伸出那双曾经能雕出花鸟、如今却只会敲键盘和签合同的手,颤抖着,握住了一把最趁手的平口刀。
那一刻我知道,他输掉的,远不止是钱。
他输掉的,是那份初心,是对手艺的敬畏。
接下来的日子,张峰就住在了工坊的里间。
他不说话,我也不问。
我每天照常开工,他就在一旁看着。
有时候,我会把一块废料扔给他,让他随便刨着玩。
一开始,他的手是僵的,心是乱的。
刨子在他手里,不再是手臂的延伸,而是一件沉重而陌生的工具。推出去的刨花,时断时续,刨出来的木面,坑坑洼洼。
他很烦躁,好几次把手里的工具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我也不理他,只顾做我自己的活。
我的工坊里,有一件压箱底的活儿,是一对破损得相当厉害的清代官帽椅,是一位老主顾托我修复的。
椅子的靠背板裂了,扶手也断了一只,最麻烦的是,很多关键的榫卯都松动了,需要重新拆开,再一一加固。
这是个精细活,也是个良心活。
我故意当着张峰的面,开始修复这对椅子。
我先用小锤和木楔,小心翼翼地把椅子完全拆解开,把每一根构件都编上号。
然后,我开始处理那块开裂的靠背板。
我没有用胶水去粘,而是顺着裂缝,用细锯条将裂缝稍微扩大,清理干净,再用一块同材质的老花梨木,精心削出一根与缝隙形状完全吻合的“嵌条”。
我在嵌条和裂缝的两侧,都涂上用鱼鳔熬制的胶,然后将嵌条严丝合缝地嵌入裂缝中,用夹具固定。
这个过程,需要极度的耐心和精准。
张峰就在旁边看着,眼神从最初的麻木,慢慢地,有了一丝波动。
他大概是想起了,我曾经就是这么教他的。
“木头跟人一样,也会受伤。”我一边忙活,一边像是自言自语,“你不能嫌弃它有伤疤,更不能简单粗暴地把它粘起来。你要顺着它的性子,用另一块好木头,去填补它的伤口。这样,它才能重新活过来,而且,会比以前更结实。”
张峰的身子,微微一震。
过了几天,他主动从我手里,接过了修复另一只椅子的活儿。
他开始学着我的样子,拆解,清理,修复。
他的手,还是很生。
心,也还是很急。
他凿一个卯眼,因为心急,凿偏了一点,卯眼壁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刀痕。
他想用木屑混着胶水给填上,被我拦住了。
“错了,就是错了。”我指着那道刀痕,“别藏。这道痕,就是一面镜子,照着你心里的急躁。你把它藏起来,下次你还会犯同样的错。”
他愣住了,看着那道小小的瑕疵,久久不语。
从那天起,他慢了下来。
他开始重新学习磨刀,在磨刀石上,一遍遍地,把刀刃磨得锋利如镜。
他开始练习推刨,追求每一片刨花都薄如蝉翼,连绵不断。
他开始重新跟木头对话。
他会用手去抚摸木头的纹理,感受它的温度和呼吸。
他会把一块木料放在耳边,用指关节轻轻敲击,听它发出的声音,是清脆,还是沉闷。
工坊里,除了工具和木头摩擦的声音,再没有别的。
这声音,像是一种疗愈。
他不再喝酒,不再失眠,眼神里浑浊的东西,在日复一日的专注中,被一点点地洗去。
有一天,他正在给一个修复好的榫头做最后的打磨,小雅来了。
小雅看着他满是木屑的头发,和那双重新长出薄茧的手,眼圈红了。
她走过去,从后面轻轻抱住他。
张峰手上的动作停住了。
他转过身,看着小雅,这个在他最风光时分享荣耀,在他最落魄时不离不弃的女人。
“小雅,”他声音沙哑,“对不起。”
“不用说对不起。”小雅摇摇头,帮他掸掉身上的木屑,“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,比你当‘张总’的时候,踏实。”
张峰笑了,那是他回来之后,第一次真正地笑。
那笑容里,没有了骄傲,也没有了不甘,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平静。
他手里的那块木头,那个曾经被他凿坏的卯眼,如今已经被他用一块新木料,以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方式,给补好了。
那道“伤疤”,变成了一个独特的印记。
就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他内心的伤痕,也照见了他重生的路。
第六章 木头里的年轮
那对官帽椅,我们爷俩,足足修了三个月。
当最后一块构件被重新组装起来,整把椅子严丝合缝,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时,张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他用手抚摸着椅子温润的扶手,那上面,还留着几处无法完全消除的旧日伤痕,但经过修复,这些伤痕反而成了岁月的一部分,透着一股子沉静的故事感。
“师傅,”他看着椅子,突然开口,“我以前,错了。”
我正在收拾工具,闻言,停下了手。
“错在哪了?”
“错在太急了。”他低着头,像个做错事的学生,“我总想着走捷径,想着一步登天。我把手艺当成了敲门砖,当成了赚钱的工具,却忘了,手艺本身,才是目的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我把客户当成数据,把家具当成商品,以为只要样子好看,价格便宜,就能一直赢下去。我忘了您教我的,做我们这行,交出去的每一件东西,都是在交自己的名声。名声坏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从木料堆里,翻出一截不起眼的树墩,搬到他面前。
那是一截被废弃的香樟木,中间有一大块是空心的,边缘也有些腐朽。
“你看这块木头,有什么?”我问。
张峰仔细看了看,摇摇头。
我拿起斧子,小心地劈开树墩。
露出的横截面上,一圈圈清晰的年轮,呈现在我们眼前。
“你再看。”
我指着年轮的中心。
“你看这里,”我说,“这几圈年轮,长得特别密,颜色也深。说明那几年,这棵树长得特别艰难,可能是遇到了干旱,也可能是遇到了虫害。它拼了命,才活下来。”
我又指着外面几圈。
“再看这里,年轮又宽又松,说明那几年风调雨雨顺,它长得很快,很舒展。”
“快有快的好,慢有慢的道理。那些艰难的岁月,让它的木心变得最坚硬,最结实。没有这些密实的年轮撑着,后面的舒展,都是空的。”
我看着张峰,慢慢地说:“人,也跟树一样。你之前那几年,长得太快了,快得根都扎不稳。这次摔一跤,疼是疼了点,但能让你停下来,看看自己心里的年轮,看看哪一圈长歪了,哪一圈长空了。这不是坏事。”
张峰怔怔地看着那圈圈年轮,眼眶,慢慢地红了。
他好像第一次,真正读懂了木头里的语言。
也读懂了我这个老头子,一直想告诉他,却没能说出口的道理。
那天晚上,小雅做了几个家常菜,我们三个人,就在工坊里,围着一张旧木桌,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。
没有好酒,只有一壶温热的黄酒。
饭桌上,张峰跟我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。
他说他家在农村,穷,他爸妈为了供他读书,没日没夜地干活,落了一身病。他从小就发誓,一定要出人头地,一定要赚大钱,让他爸妈过上好日子。
所以他才会那么急,那么渴望成功。
“我怕,我怕我成功的速度,赶不上他们老去的速度。”他喝了一口黄酒,声音里带着哽咽。
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。
“孝顺,是好事。但真正的孝顺,不是给他们多少钱,是让他们为你放心,为你骄傲。”
我说起了我自己的父亲,也就是张峰的师爷。
“你师爷那会儿,比现在还难。可他不管多难,从不在木头上动歪心思。他说,咱们的手,是吃饭的家伙,也是积德的家伙。你用手做了亏心事,这饭,吃着也不香。”
“人活一辈子,求个啥?不就求个心安理得吗?”
那晚,我们聊了很多。
从手艺的传承,聊到做人的道理。
没有争吵,没有说教,就像是普通的一家人,在拉家常。
我能感觉到,张峰心里的那个大疙瘩,正在一点点地解开。
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想发动“战争”的战士,也不再是那个一败涂地的失败者。
他变回了那个我最初认识的,爱木头、敬手艺的年轻人。
只是他的眼神里,除了当年的清澈,更多了一份经历过风雨后的沉淀。
就像那块香樟木,最坚实的,永远是靠近中心的,那些经历过磨难的年轮。
第七章 活水长流
日子,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。
张峰没有再提开公司的事,每天就在工坊里帮我打打下手,修复一些老家具,或者用些边角料,做点小玩意儿。
他的心,彻底静了下来。
他做的一个小木马,卯榫严密,打磨得油光水滑,连木马的眼睛,都雕得炯炯有神。
小雅把木马的照片发到朋友圈,写了一句:“返璞归真。”
没想到,引来了不少朋友的点赞和询问。
其中一个,是小雅的大学同学,现在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家居设计师。
她看到木马,惊为天人,特地跑到工坊来看。
“太棒了!”设计师围着木马,赞不绝口,“这手艺,这质感,现在太少见了。张峰,你这手艺,不应该被埋没啊。”
张峰只是笑了笑,没说话。
设计师却很认真:“我最近在做一个民宿的项目,需要一批有质感、有故事的家具。流水线的东西我看不上,一直没找到合适的。你们愿不愿意接这个单子?”
张峰看向我,眼神里带着征询。
我没表态,只是说:“活儿,是你自己的。接不接,你自己拿主意。”
张峰沉默了很久。
我知道,他心里有道坎。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
小雅看出了他的犹豫,握住他的手:“张峰,这次不一样。我们不求快,不求大,就安安稳稳地,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,好不好?”
设计师也说:“对啊,我们不赶工期。我要的,就是你们这份慢工出细活的‘拙’。价格方面,也绝对对得起你们的手艺。”
最终,张峰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们接。”
那段时间,小小的木工坊,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
张峰负责制作,小雅发挥她的设计专长,把传统元素和现代审美结合起来,画出了一张张图纸。
而我,就当个技术顾问,在关键的地方,给他们把把关。
张峰像是换了一个人。
他对木料的选择,到了苛刻的地步。
他对工艺的要求,比我当年对他还要严格。
每一根线条,每一个卯榫,他都要反复琢磨,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为止。
有时候,为了一个细节,他能跟小雅争论半天。
但这种争论,不再是为了市场和效率,而是纯粹为了作品本身,为了让它更好。
看着他们俩在灯下,头挨着头,修改图纸的样子,我心里,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。
这才是过日子,这才是做手艺,该有的样子。
半年后,那批家具,终于完工了。
从床、衣柜,到桌椅、茶几,每一件,都像是会呼吸的艺术品。
设计师来验货的时候,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。
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!”她抚摸着一张桌子光滑的桌面,“这才是真正的中国设计,真正的匠心。”
这批家具,让张峰不仅还清了之前欠下的大部分债务,更重要的是,让他找回了自信和尊严。
不是那种靠着风口吹起来的虚假繁荣,而是靠着自己一双手,实实在在地,挣回来的。
后来,那个民宿火了。
很多人都是冲着他们家的家具去的。
“新语家居”这个名字,被人们淡忘了。
但“陈氏木工坊”,这个藏在老巷子里的名字,却在一些懂行的人中间,慢慢地传开了。
开始有各种各样的人,找上门来。
有想定制嫁妆的,有想给孩子做一张书桌的,还有想修复家里祖传老物件的。
张峰没有再盲目扩张。
他和小雅,成立了一个小小的个人工作室,就在我的工坊旁边,租下了一个小院子。
他们接单不多,每一单,都当成一件作品来做。
他们不再发动“战争”,去抢占什么市场。
他们只是想让那股能治愈人心的“活水”,从他们手里,缓缓地,长久地,流淌下去。
第八章 和解与新生
又是一个春天。
巷子口那棵老槐树,冒出了嫩绿的新芽。
工作室的院子里,小雅种的花,也开了。
张峰正在院子里,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凿木头。
那是他新收的小徒弟,一个对木工活儿特别着迷的孩子。
看着张峰耐心地握着孩子的手,一板一眼地教他如何握刀,如何发力,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,我教他的样子。
传承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。
不是一成不变的复制,而是在懂得敬畏之后,用自己的方式,把好的东西,传递下去。
小雅端着一壶刚泡好的茶,从屋里走出来,笑着说:“爸,歇会儿,喝口茶。”
我点点头,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,晒着暖洋洋的太阳。
张峰的父母,前段时间被接过来了。
两位老人在乡下操劳了一辈子,第一次来到这么大的城市。他们没有住在儿子买的大平层里,反而更喜欢这个充满木头香味的小院。
老两口现在每天帮着打扫打扫卫生,做做饭,脸上的笑容,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。
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商业模式,什么叫品牌价值。
但他们看得到,自己的儿子,每天都在做着让他眼睛发光的事情,活得踏实,睡得安稳。
这就够了。
前几天,那个曾经把张峰捧上天,又让他摔得很惨的投资人,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他的事,又找了过来。
他想再次投资张峰,说现在“匠人精神”是新的风口,让他把工作室的规模扩大,搞高端定制,上市敲钟,指日可待。
张峰听完,只是平静地给他倒了杯茶。
“谢谢您的好意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,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木匠。”
投资人走的时候,脸上的表情,像是看一个傻子。
可我知道,张峰不是傻了,他是活明白了。
一个人,只有真正地输过一次,才会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。
有时候,慢下来,退一步,不是认输,而是为了更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就像我们做榫卯,有时候需要退榫,留出一点缝隙,不是为了松垮,而是为了给木头在岁月里的伸缩留出余地,让它能够更长久地,屹立不倒。
生活,也是这个道理。
那天下午,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我看着院子里的一切,张峰专注的侧脸,小雅温柔的笑容,小徒弟认真的眼神,还有那满院子的花香和木香。
我忽然觉得,我这辈子,守着这间老工坊,守着这门老手艺,值了。
我没能给我的孩子留下万贯家财,但我教给了他们,如何与一棵树对话,如何与自己的内心相处。
我想,这或许是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。
张峰抬起头,正好对上我的目光。
他冲我笑了笑,那笑容,干净得就像多年前,他第一次踏进我这间工坊时一样。
我知道,他心里的那道伤疤,已经痊愈了。
它没有消失,而是变成了一圈最深刻、最坚实的年轮,刻在了他的生命里,让他从此,无惧风雨。